邊城的歲月
发布时间:2015年06月12日 作者:許雲 来源:中山归国华侨联合会
邊城的歲月
緬甸撣邦(Shan state)景棟(Keng tung)市,是離仰光市(Yangon)最偏遠的城鎮之一。這裏居住著傣、阿卡、拉祜、佤、克欽、緬等30多個民族。景棟市中有一座百餘公尺高的拐杖山,山上有一株約西元1115年種植的白桐油樹,高218英尺,當地人奉為神樹。
20世紀60年代中,有一位穿漢人服飾二十餘歲叫甄瓊玉的婦女,她嬌媚的面孔中有深深的愁容,此時她帶著兩歲的兒子袁永強正在上拐杖山。母子倆很快就到了神樹前,接著她跪下來,也叫兒子跪下,虔誠地向樹神祈禱、膜拜。之後與兒子坐在一個給旅客休息的小草亭上。
三年前鳥語花香的春天,甄瓊玉高高興興地從撣邦良瑞鎮(Nyangshwe)嫁到景棟市袁家。丈夫袁國明是她在撣邦首府東枝市(Taunggy)華僑中學的同學,很愛她。他們在美麗的山城東枝市的佛寺、名勝古蹟、在高原明珠茵萊湖(Inly Lake)面的水上村莊以及湖畔的良瑞鎮,留下愛情的足跡。
甄瓊玉的媽媽在良瑞鎮以手工縫紉為生,丈夫從中緬邊境回祖居國家鄉看望父母,一去就是一年,甄瓊玉幾次代母寫信到祖居國的家鄉聯絡,家鄉的祖父祖母回覆:兒子根本沒回過家鄉。父親到哪去了?甄瓊玉一家慌張起來。
“從邊境回老家,要走很遠的路,你渴了,喝了當地土族人的水,你會站不起來,除非你答應娶他們的女子為妻,他們才給你解藥。華人是男人找錢,女人管家,而土族是男子不工作,都是女人養家。所以他土族用降頭捉外地路過的男人。”“邊境是亂黨的世界,他們殺人就像我們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如果你帶點血汗錢回老家看父母,遇到他們,只能認自己倒楣。”……各種可怕的閒話在華人圈子傳播,也陸陸續續傳到甄家。甄家的男主人在人間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家裏的經濟便漸漸落入困境。
“瓊玉!國明是個好男子,他昨天給了我一百元。他說要做一個合格的護花使者。我不知護花使者的意思,大概是一個好丈夫。你到婆家一家要孝順公婆。”媽媽在瓊玉出嫁前在家囑咐女兒。
甄瓊玉像做夢般的到了景棟市,做夢般的完成婚禮,她臉上是幸福美滿的微笑,參加婚禮的賓客都贊甄瓊玉是美人。甄瓊玉也相信幸福的生活已眷顧了她。婚禮結束了,袁國明決定帶她去大其力(Tachilek)市遊玩,也算是蜜月旅行吧!婚後的甄瓊玉大小事全由丈夫安排,她是一個典型的三從四德的女性。
景棟從來都是一個動盪區域,有佔山為王的綠林好漢,還有各民族政黨的武裝人員、山嶺土匪、地方惡霸,加上地處幾國的邊境交接處,打劫、突擊、游擊、衝突、槍擊事件不斷,法律法規無人執行,完全沒有約束力,各方勢力各自為政,並經常在過道上搶劫商販、旅人,人身安全根本談不上任何保障。所以袁媽媽極不贊成兒子婚後出外旅遊,她習慣於每天見到兒子在家。可國明堅持帶瓊玉做新婚旅行,袁媽媽最後勉強答應兒子的要求。
袁國明、甄瓊玉還有一位家庭女工人開開心心地上了一輛三十幾人的客車。邊境的天藍山青,袁國明、甄瓊玉正享受着山間的明媚風光,突如其來的一陣槍聲後,客車一陣震動,在山路上停了下来,司機當場死亡,車上有好幾個旅客中彈了。國明護着瓊玉輕聲說:“估計遇上土匪了,很後悔沒聽媽媽的話,但願…”
一群蒙面持槍人很快圍住客車的四周,並迅速把活著的旅客驱趕下車,將車上每一個人的金飾、財物一掃而空。車上還有幾具屍體他們也翻了一下,取下他們的戒指、手錶,此時護著甄瓊玉的袁國明已沒說話,他背部中彈,熱乎乎的血從他身上流出,缓缓流到甄瓊玉的身上。甄瓊玉被嚇傻了,如同死人一般。她感到有人在脫她手上的結婚金戒,但她脑中一片空白,已沒有一點反抗的力量。
蒙面歹徒的亂槍掃射,有八名旅客喪命,其中有袁國明和跟隨的家庭女工人。專門朝軟弱的小市民下手的蒙面歹徒要所有人低下頭,並迅速消失在樹林深處。山路上的旅客發現歹徒走遠了,一片凄凉的痛哭聲、呼叫聲在漫山間徘徊,久久不能平息……
旅客們開始把車上受傷和死亡的同伴抬下車,其中有嫁到景棟不足一星期,心力交瘁,濱臨死亡的甄瓊玉。她渾身上下是袁國明的血,她早已昏迷過去。
甄瓊玉已記不起是如何回到袁家。在出事的三天後,她發現自己躺在市醫院的病床上。
“國明!國明在哪?” 甄瓊玉的問話沒人回答。
袁家所有的傷心與氣憤,怨氣與仇恨都需要一個發洩的地方,這地方就是甄瓊玉。幸福眷顧她时來地迅速,她還沒品嚐出幸福的滋味,就被痛不欲生的苦難完全取代,並且是永久的取代。
“如果不是去旅行,就不會出事。”家婆常這樣說,每次說著說著就流淚,對甄瓊玉更是流靈出痛恨的眼光。家公見到她也流淚,他想起兒子。家公原本想明年抱孫子,可孫子還沒見到,新婚不久的兒子先沒了,他完全接受不了這個實事。姑仔見到她就想起哥哥,也對她沒好臉色。
新婚快樂的日子沒幾天,甄瓊玉的身份變了,從新娘子轉變成新寡婦。歹徒打劫、丈夫死亡,恐懼、害怕還像惡魔一樣日夜困擾著她,卻沒有人安慰她,同情她。袁家的人一致認為她是災星,是她把厄運帶到袁家,她嬌美的臉現在有人說是克夫相,连袁家的佣人都在她背后对她议论纷纷,仿佛瘟疫一般躲着她。她害怕見公婆一家人,害怕他們仇恨的臉色,眼光,她感到恐懼、心寒,她常常一個人躲在新婚的房間,經常一天不說一句話。她心有餘悸,又心灰意冷,她多次冒出了自殺的念頭。
她感到丈夫那熱乎乎的血好像一直在她胸前,她一直感到那溫度的存在,那最後的溫度,刻骨銘心的溫度。
她有時會感到國明不見了,國明去哪兒?她感到自己在做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突然又想起爸爸,爸爸在哪?是被土族女子捉走,也沒關係,只要活著就好。國明,你在哪?你說過要個一個合格的護花使者,這是你對我媽媽說的。你是不是也被土族女子捉走?捉走就捉走吧,只要你活著…
甄瓊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度日如年。天天以淚洗面的她,在一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寫了一封信給家公家婆,放在新婚冰涼的床上。只帶上從娘家帶來的幾件金飾和少量現金,幾套衣服,沒拿袁家的任何一樣東西,悄悄地離家出走了。
“媽媽!你不要哭。”永強看到媽媽哭就邊哭邊說。
甄瓊玉在神樹的草亭想起往事,傷心的淚如雨下,她看到兒子驚恐的面孔,迅速取出手帕擦了眼淚,同時她也發現四周驚異的眼光,她馬上抱著孩子迅速離開神樹下的草亭。
她走不遠,就把兒子放下。然後說:“強強,慢慢走,媽媽手沒力。”
“媽媽!我自己走,你不要哭。” 永強說。
甄瓊玉要下拐杖山前,她停下來,再次跪拜神樹,然後對著巨樹說了一句:“神樹!您是偉大的神,已近千歲的您什麼都見過,為何災難要降臨我這一個弱女子身上?我做錯了什麼?”淚水又奪眶而出,神樹有聽到哽咽聲中的問題嗎?
離開拐杖山,甄瓊玉背著已睡著的兒子漫無目的地走着,走到湖邊。這是景棟市區的弄棟湖。此時湖面波光粼粼,遠處有金色的佛塔,是緬甸人建的,還有白色的教堂和一些西式建築物,都是當年英國殖民主義者佔領緬甸時留下的。
“瓊玉!你知道景棟是什麼意思嗎?” 甄瓊玉在湖邊回想起婚前在東枝市僑校時,袁國明曾問過自己。
當時甄瓊玉搖搖頭深情地望著袁國明。
袁國明開心地向心上人解釋:“景”在緬甸傣語中是城、鎮的意思,“棟” 是湖的意思, “景棟”,就是湖中的城鎮。相傳數千年前景棟市是一片汪洋,佛祖來到此地曾預言,這洪水不久會退去,佛的精神會在這里傳揚。一位僧人奉了佛祖的神諭,用佛杖在這里劃出溝渠,洪水迅速流走了,汪洋變成一片平靜的湖泊,就是美麗的弄棟湖。我就生活在景棟市,而景棟是被佛祖祝福的地方。
此時的甄瓊玉是百感交集。她在湖邊的一張木椅上坐下,把兒子從背上放下抱在懷裏,兒子已睡著了。
三年前她孤獨一人離開袁家,她首先想到在良瑞鎮的媽媽,妹妹,從景株回良瑞是山連著山,撣邦的山是如此的龐大,回娘家的路途又是如此的遙遠,她想回娘家,但靠一個人的力量,又怎能翻的過去呢?她已領教過山路的可怕,那是一个接著一個的危險。而她已經是出嫁了的人,潑出的水,已經不屬甄家的人了。
她開始感到自己是一個不幸者,因她的不幸,國明死了,不能再把在夫家的厄運帶回娘家。命運對她不公平,命運還把她推到無助的地步,在得不到理解和安慰的同時,還受到排擠和鄙視。
她在不熟悉的市區走動,尤如一具失去靈魂的肉體,一座燈光明亮的佛塔出現在她前面,她如同看到救星,看到希望,她孤獨一人走向佛塔,虔誠膜拜,之後坐在塔前,一直等待天亮,她也第一次感到,天亮是如此的緩慢。
寺院的管理人員知道她的不幸,安排她在寺院先住下,一住就是半年。她離開袁家時,天天有自盡的念頭,在寺院的日子,有一次到湖邊,想投湖結束痛苦的性命,她慢慢走到湖邊,孩子在肚子裏活動,打消了她尋短的念頭。後來她在郊外的一間華文小學校找到一個代課老師的工作,她的生活開始安定下來。
甄瓊玉孤獨的人生在兒子出世後改變了。每次把兒子抱在胸懷,她便感到一股親切的溫暖,這溫暖又像是國明當年流出的血液,想到此,她的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湧出了眼眶。
樹上的葉子已經變綠,花開得燦爛依然,樹上的麻雀已經嘰嘰喳喳地聊開來了。永強會走路了,他拉著媽媽的雙手,一歪一擺地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學走路。小腳並不是很有力氣,走了三步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了,甄瓊玉笑著讚揚他很聰明學的快,她已經很久沒笑過。
她一個人帶著小孩在市郊生活,家裏的經濟來源全靠她當小學老師的薪水,她兼職用手工縫紉衣服,釘裝緬装的扣子來幫補家用。她認命了。孩子一天天長大,開支越來越多,而且家裏所有的家務都是自己一力承當,甄瓊玉感到力不從心,但為了兒子,她勇敢地接受了命運的挑戰。
“我的房子不租給你了,請你下個月搬走。”房東突然對她說。
“我可從來沒拖欠過房租。”甄瓊玉有禮貌地問覆。
“不是房租的問題,是…”房東欲言又止。
“那是什麼問題?我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小兒子,搬家是很辛苦的事,你是不是要加租金?”
“不是加租金,是因為你兒子的腳趾問題…”房東說完後,見到甄瓊玉淚如雨下,馬上住口,把原本要說的話吞回肚子。
“我安排一下,很快搬家,謝謝你之前租房子給我,佛祖保佑你。” 甄瓊玉對房東說。
兒子出世不久,甄瓊玉就發現他右腳上的四趾與尾趾粘著,她不明白,上天為何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為這腳趾她又落下不少淚水。之前她已聽到不少閒話:這個寡婦不但克死丈夫,生個兒子的右腳就只有四隻腳趾,一定是一個受到詛咒的不祥人等。原本四隻腳趾已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現在更成了她被人驅趕的原因。命运虽然不公,但為了兒子,她只能變得堅強起來,她已下決心要保護好這幼小的生命。
昨天星期六,甄瓊玉的房東又對她說,房子不租給她了,要她搬家。己經是第三次被房東趕。第一次被房東趕時,甄瓊玉感到孤獨無助,在華文小學校老師們的幫忙下,她順利搬家,這一次她也要請老師們協助。
星期日不用到學校教課,一早她就帶孩子出外,主要是不想聽房東、鄰居的閒話。她上了拐杖山拜神樹,之後再到景棟市消磨時間。準備第二天回學校找同事商量搬家。
傍晚,她回家了,遠遠看見家門口有一群人,她很自然地停下腳步。人群中有人見到她,並且用手指向她對其他人說。她抱緊兒子,想逃跑。有一女子從人群中走出,並朝她快步走來,她的心在加速,當女子漸漸靠近,她看清楚原來是國明的妹妹,此時她聽到姑仔在叫“阿嫂”。
“阿嫂!”對甄瓊玉來說,是最美最優耳的聲音。她已三年沒聽到,可她還是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爸爸媽媽中午就到你家了,你的鄰居都不知你去哪。”小姑靠近時說,甄瓊玉糊里糊塗跟小姑走近自家門,見到家公家婆,只是向他們點點頭,甄瓊玉感到家公家婆一臉歉意。可甄瓊玉還是弄不明白,他們怎麼找到她,為何要找她。
她請家公、家婆、小姑到屋裏坐,把僅有的兩張椅子給了家公、家婆。
“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 甄瓊玉小心翼翼地問,她不敢叫爸爸媽媽,她沒忘記三年前家公家婆的態度,在三年的歲月中,她從沒怪過家公家婆,因為國明是帶她去旅遊而喪命,因為她這兩位老人失去唯一的兒子。
“我來說”家公開口了“今天中午有一客人到我們商店買貨,閒談時告訴我:有一中國女子帶著一個小男孩住在市郊,幾次被人趕,不租房子給她,是因為她兒子右腳上的四趾與尾趾粘著。我們一聽此事,就猜到是家嫂你了,我問了住址,馬上趕過來了看看,從中午等到現在。”
甄瓊玉聽到此,把永強抱得更緊。回答家公:“房東昨日通知我搬家,小事一件。我已不再是一個弱女子,這三年來,我已領教過多種困難,現在不就是搬家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家嫂!我們都知道你受苦了。讓我來抱抱孫子。”婆婆溫和地說。
“我還是弄不明白,你們怎麼會知道被人趕的女子一定是我?”甄瓊玉仍然是一頭霧水,也沒讓家婆抱永強。
“阿嫂!他們不租你房子,沒事,我馬上告訴房東,明天就退房子,你現在跟我們回家。三年前你離開家的第二天,我們就到處尋找,所有認識的朋友都不知你去了哪里,整整找了半年,你去了哪?”小姑親熱地說。
甄瓊玉當時無路可走,到緬甸寺院求助,並住在寺院。她要求寺院管理員不要對外說。
“有事回家再說。”家公開口了,甄瓊玉被突如其來的事弄糊塗了,草草收拾一下,隨家公家婆走出家門,屋外是一夥看熱鬧的鄰居,在姑仔的半推半擁下,甄瓊玉上了袁家的私家車。
甄瓊玉與袁永強母子重回袁家,尤如一件新聞,鄰居也到家裏看熱鬧。姑仔拿餅乾給永強吃,孩子接受她了。姑仔抱著孩子,首先看他的右腳腳趾,之後抱到父母面前,給他們看永強的腳趾,他們都點點頭,這一切甄瓊玉全看在眼裏,她百思不解,這腳趾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為這腳趾,她已流過不少淚水,還被房東趕三次,而他們見到永強的腳趾,臉上有興奮異常的表情。
家婆把永強抱在懷裏,臉上的笑容讓瓊玉感到家婆愛永強不比自己少。此時姑仔走近瓊玉說:“回你房間。”
甄瓊玉重回曾經住過的新房,馬上想起丈夫,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落,姑仔要她床上坐下對她說:“你的房間一直保持原樣,我們一直在找你,這城市不大,可要找一個人,有時又很困難,你回來就好。你一定很想知道爸媽一聽到有一個中國女子的孩子的腳四趾與尾趾粘著,就猜到是你,想知道原因嗎?”
甄瓊玉點點頭。
“看我的右腳。”姑仔要她看自己的腳。甄瓊玉目瞪口呆,與永強一樣,四趾與尾趾粘貼。“這是我們的家族遺傳,哥哥的右腳也是這樣,爸爸的右腳也是,爸爸說我爺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