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山婆”中年得子,“混血兵”怅然求去

    欧阳民是中山籍老华侨欧阳贵章最小的儿子，也是八个兄弟姊妹中唯一出生于中国的幼弟。父亲欧阳贵章早在十九世纪末就背井离乡，到墨西哥谋生，经过几十载胼手胝足的奋斗，在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洲( Chiapas)创办了规模可观的杂货店，过上了富足的日子。欧阳贵章娶墨西哥美女弗萝伦达(Florinda)为妻，之后相继生下四男三女，组成了一个热闹而和睦的大家庭。

    三十年代的墨西哥，出现过短暂的排华风潮。欧阳贵章的生意虽未被这股逆流波及，但华人受欺压的坏消息不时传来，足令他寝食难安。这位老华侨终于变卖了生意，带着全家返回中山县张家边乡大岭村定居。

在木棉挺拔、水网纵横的珠江三角洲，这个特殊的家庭颇受瞩目，远近的乡亲都知道大岭村来了一对“金山伯”与“金山婆”。1935年，欧阳贵章和弗萝伦达最小的孩子欧阳民出生，与众不同的血统使他自幼天资聪颖、英俊过人。

    一家人躲过了墨西哥的动乱，逃不脱中国大地上的连绵兵患。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接踵而来，又陷他们于恐慌之中。1949年，就在共产党地方武装逼近中山，五星红旗即将在县城石岐镇升起之际，这个华侨家庭匆匆出走，避居邻近的澳门。但幼子欧阳民执意留下，且报名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很多年后，欧阳民偶尔想起这段往事，仍对参军后所受的优待记忆犹新。当年的解放军不但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而且出榜招贤，求才若渴。欧阳民读过中学，又擅长美术，正是部队迫切需要的“文化人”。他旋即被任命为珠江军分区的“文化指导员”，被给予“吃中灶”的待遇。

    那时部队尚未实行军衔制，区分上下级的标准之一，就看开饭时吃哪种“灶”。士兵与连排长一律在集体食堂吃“大灶”，营团两级军官在较小的餐厅吃“中灶”，只有高级干部才能安坐家中，享受精心烹饪的“小灶”。入伍不过几天的欧阳民，居然与南征北战的“老资格”们在“中灶”平起平坐，足见他受重视的程度非同小可。

    尽管欧阳民在其后的岁月中鲜少对人提起这段短暂的军旅经历。但当年军中朝气蓬勃的革命激情，却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影响着他的整个人生。

    二、一片名副其实的热土，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

    六十年代初，墨西哥政府调整政策，准许在早年排华风潮中被迫出走的华人重返墨国定居，并给予经济赔偿。欧阳贵章一家，包括当时已离开大陆，在澳门南湾教中学的欧阳民，都属于墨国“落实政策”的对象，不久便获发移民签证，漂洋过海来到这个“雄鹰与仙人掌”的国度。

    一家人最初在父母亲当年成家立业的恰帕斯洲落脚，小住一阵之后，他们从先来的乡亲口中得知，墨西哥最大的华人聚居地是西北部的下加利福尼亚（Baja California），那里毗邻美国，经济较为发达，商机众多。于是，全家再次打点行装，欣然北上。

    座落加利福尼亚湾北端、科罗拉多河人海口附近的墨西加利，是当时墨西哥北部边境首屈一指的主要城市，今日仍是北下加州的行政中心。虽然城市离海湾与河流都不远，但这一带的气候却出奇地干燥炎热，夏季常出现华氏120度的酷暑。城外不远就是黄沙滚滚的赤地千里，只有剑麻与仙人掌顽强地舒展着耐旱的躯干。

    值得一提的是，华裔在墨西加利被公认为开埠功臣。20世纪初叶，一群受美国公司雇佣的华工来到当时空无一物的美墨边境开凿运河，竣工后仍留下来垦荒谋生。他们在种植棉花与牧草的同时，也盖起一些简陋的房舍，渐渐造成了市镇的雏型。因为其地正当墨国与美国加州接环处，后来为城市命名时，就从国名与州名各取两个音节，创造了“墨西加利”这个新字。

    欧阳民一家迁居到此后，他的兄长们因为能说西班牙语，陆续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有的投身警界，有的成为保险经纪。年轻的欧阳民根据自己的爱好，踏上了不同的道路，考入当地的文学艺术学院攻读美术，业余时间则为美国可口可乐公司画广告。他将墨西哥的西洋画技法，融会贯通于早年在中国大陆与澳门所学的国画基础，逐渐形成独特的风格。

    1971年，有“将军画家”之称、擅长泼墨奔马的叶醉白（即叶锟，1909-1999）从台湾到墨西加利举办个人画展，欧阳民受人之托，出面接待。叶醉白发现这位正在美术领域探索的年轻人深具可塑性，而且画风与自己接近，遂给予热心指导。于是，欧阳民笔下从此也洋溢出天马行空的浪漫情调，铺展着万马奔腾的壮阔天地。

    年复一年，欧阳民画马不辍，功力、意境脱颖而出，在墨西加利以至全墨国画坛逐渐占有一席之地。下加利福尼亚州州立美术学校聘他为教授，稍后更出任校长。他在墨国各大城市以及洛杉矶、圣地牙哥、台北多次举办“天马”画展，墨西哥国家邮政局还以他的作品为题材，发行了一套四张的明信片。

    在美术创作的实践中，欧阳民与中国南京等地的画家、旅居美国的华裔画家相互切磋，建立了深厚的交情。他与圣地牙哥“中国美术研究会”创始人、画家兼书法家伍卓凡相识最早，也向后者学得不少经验与心得。

    从1968年初登讲坛到1998年功成身退，欧阳民在州立美术学校执教30年，弟子众多，桃李芬芳。连当地一些达官贵人的眷属，包括州长的夫人、市长的母亲，也纷纷拜他为师，学习中国画。地方政府接待到访的外国代表团，常常就用他的作品作为赠礼。就这样，欧阳民：在华裔同胞普遍从事餐饮业、零售业的墨西加利独辟蹊径，闯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成功之路。

    三、龙在他乡，情归故里

    虽然欧阳民在当地美术界声名鹊起，他并未将自己束缚于所谓象牙之塔。相反，他是华裔社区公共事务的组织者与赞助者。他曾数度出任最大华人社团中华会馆的主席，近年又兼任墨西哥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副会长、墨西哥西北地区华侨联合总会常务副会长，并被中国侨联聘为海外顾问。

    墨西加利地区每年的“十一”庆典、春节贺岁，1991年墨西加利与中国南京缔结姊妹市、1994年在市中心兴建“墨中友谊亭”，2003年纪念“华人开埠百周年”……这些重大活动欧阳民无役不与。凡有中国代表团来访，欧阳民更是比谁都忙，从迎送、陪同直至导游、现场翻译，几乎事必躬亲。

    同样难得的是，自1992年起，欧阳民每年都组织墨西加利主流社会的工商界、学术界、社交界人士前往中国参访，近年更达到每年春、秋各有一团出发。中国之行令墨国朋友眼界大开，许多团友归来后自然成为促进墨中友好的热心人士。年逾古稀的欧阳民坚持每次带队，乐此不疲。

    为了不让先侨墨国创业的事迹湮灭于岁月的风尘，欧阳民从六十年代末开始，就以强烈的使命感投身史料的采访与整理。他不辞劳苦，逐一拜会了当时健在的老华工，包括1901年经艰难跋涉，到达墨西加利地区的第一位华商马亮，以及1903年受聘前来垦荒的陈福佑等。其中陈福佑受访时已届102岁，与欧阳民交谈后不久就溘然长逝，足见该次采访多么及时与必要。

    1971年，欧阳民运用精心搜集的史料，写成《墨国下加省华侨沿革史略》一书。迄今为止，该书仍是关于墨国西北边境地区华人移民历史最全面、最翔实的专著。

    渐入晚年的欧阳民目前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那就是筹建一座“华裔移民博物馆”。经过多方奔走，他已说服墨西加利市政府在市中心“贸易街”（Calle del Comercio）与“奥夫雷贡街”（Av．Obregon）交角的处公共物业划出几个房间，作为未来博物馆的馆舍，一俟装修完毕，就可着手陈设他所珍藏的先侨文物。虽然该处空间有限，但欧阳民觉得，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第一步，就等于给侨社诸公完成了一次可行性研究，应能增强大家的信心。

    欧阳民教授最近又获墨西哥北下加州“高等技术教育大学”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谨此一并致以贺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