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游子故园情

■     邓金枝

　　一望无际的椰林，百里沙滩的海岸；波涛汹涌的大洋，搁浅待救的巨琼；欧陆风情的建筑，接雨贮水的“油罐”；喷冒黑烟的火车，出没港口的英舰……每当我抽出那组组发黄照片，叔父的音容笑貌便映现眼前。是的，那张有数百员工的“全家福”，举目皆是黑肤厚唇的“南洋张飞”，唯独前中央站着一个“矮白人”。他，就是 “少小离家老大还”的叔父邓业开。

　　那是“城关变幻大王旗”的年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人贩子趁机上门游说来了，说什么“美国的旧金山，澳洲的新金山，处处都是遍地黄金，去了用不着多久便能成为百万富翁，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全家大大小小，九族里里外外，都可以不愁衣食做享清福……”，家长们心动了，暗里思忖：不求发财，但望求生，去了总比一家大小在屋里活活饿死要好。于是把稚气未脱的四子交给人贩子，一路叮咛一路泪别。

到了香港，四叔与上千同龄的衣衫褴褛孩子被赶进了一艘巨轮的底舱，便象掉进了九泉地狱一般，与世隔绝不知外面是什么模样，只有两餐陋食的开饭声，撩人心肺的机器声，惊涛骇浪的呼啸声，打破黑洞洞船舱令人窒息的沉闷。

　　不知太阳在海上升起了多少回，舱门被打开，上岸一看，才知这里只不过是与祖国同时差的澳洲大陆。你看，哪里有“遍地黄金”？只是除沿海绿洲外，整个大陆腹地都是“遍地黄沙”罢了！

　　四叔被“分配”到一家白人经营的农场当“庄稼保安员”负责驱起侵袭农作物的袋鼠群，其待遇是兑现了家乡的一句流行语：打工打工，有食无工（钱），肩头打出窿。但他人小志气大，一有空便跑到农艺师跟前偷师学艺，什么果树嫁接，什么杂交育种，什么基因改造等等，他觉得既新奇神秘又欲求探讨。农艺师见他聪颖可爱又好学上进，于是打破语言的障碍，手把手乐意传授之。不久，他又被转入一间火车头制造厂，与从非洲贩来的黑奴一起锻压铆打，体验着夏衔笔下“包身工”的磨难滋味，不同的劳动强度比纺纱女工大得多了，只是每年比她们有幸多了两个节假日——圣诞节和英女王生日。这两个假期，黑奴们都像监仓放风似的蜂拥跑往厂里的赌馆“拼搏”去了（规定赌输不用付钱，“包身工”们何来金钱付赌债，而由白人老板支付给赢者）。但四叔却毫不沾边，不屑一顾的独个儿重寻旧地往农场继续求师磨艺。

　　抗日战争爆发，为了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免当亡国奴成为阶下囚，四叔与众旅澳侨胞同仇敌汽，力所能及地援助祖国。其情真意切、义愤填膺与气势磅礴，深深感动了黑人兄弟和白人殖民者，纷纷得到他们的支持与声援。

　　1949年金秋，新中国诞生的喜讯如滚滚春雷传遍全球每角落。全体在澳华人沸腾了，“穷人翻身啦”，“家乡分田分地啦”，“快快收拾行李回去呀”……四叔更是早已炽心跳出飞回祖国母亲的怀抱。但嗜血成性的殖民者哪肯放过让那些花钱买来的终身“工奴”白白溜掉？于是，一场牵动了万人的“偷渡”策划拉开了序幕。侨胞们暗里为他凑路费、备干粮，黑人兄弟送照片、通关节，星夜把他匿藏于回香港的远洋巨轮中。四叔抵港后再折往澳门，带着从澳洲装来的备饮淡水（雨水）步入拱北，先往翠亨谒拜中山故居，察览年少时种下的漫山翠林和先生所植酸子树（据长辈说他与中山先生共植，不知属实否？），然后沿基田埂徒步回乡（那时中山北部还没有公路）。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个初秋，中山县第九区凤仪乡安乐村（即现在东凤镇安乐村）迎来了首批南下工作队后，又迎来了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离乡数十寒暑的邓业开。看他少年油亮的青丝，如今过早地两鬓凝霜，父老乡亲不禁黯然泪下。乡音依旧的叔父没有什么礼物带回来，唯一馈赠乡亲的是每户一株嫁接梨树 ——用果小浓甜的澳洲蜜梨与清淡硕果的澳洲堂梨相嫁接，生出每年两次开花的清甜果大玛瑙般半透状的沙梨新品种糖梨，让雪白的梨花缀满生他养他的故里，让幽幽的清香暗送情牵魂绕的故园。

　　新生的人民政权给叔父分了土地，分了房产，让他结束了萍踪颠沛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涯，过上了“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自给自足小农生活。不久，全国规模最大的螺丝企业国营顺德丝厂投产了，鉴于叔父在国外既长期与机器打交道，又学回来一手园林技艺，于是侨办、劳动等部门把他抽调进厂，挤身于先进的中国工人阶级队伍。拼搏勤奋的叔父从此更是如鱼得水，事事处处铭记祖国的关怀、党恩的深厚，忘我地战斗在风口浪尖上，早年积劳成疾也自我掩饰，终因暴瘁而为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叔父在世时，常感概祖国解放前后翻天覆地巨大变化，教诲我们必须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但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目睹今日改革开放瞬息万变的故乡新景和美丽如画的中山大地，要不，又不知有多少颂语涌上他的心头，有多少心声遥传南太平洋上。